2章鸢尾
作者:蓝桥风月      更新:2025-12-28 13:53      字数:5468
  房门在身后刚刚合拢,脸上的浅笑便如潮水般迅速褪去。
  拉朱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半步处。直到远离那扇门,他才开口:“这下,你该知道我为什么非得专程跑一趟,把你从雨林里捞回来了。”
  顾澜的脚步顿了一下。
  确实,风尘仆仆,连行李箱都未及打开,就被夫人直接带去敲打哪位姑娘,这是从未有过的。
  “她攀上了贝德福德侯爵。”拉朱的声音继续传来,“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。现在连夫人想联系侯爵阁下,有时候都得通过她传话。”
  顾澜想起几年前刚被接来时的娜塔莎。瘦弱苍白,皮肤粗糙,一头黯淡的金发,说话声音细若蚊蚋,眼睛总垂着,看人时带着惊弓之鸟般的惶然。虽能看出是美人胚子,但那刻进骨子里的瑟缩与怯懦,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。
  她停了下来,难得地牵起嘴角,像是听了什么荒谬的笑话:“怎么可能?”她摇头,“侯爵喜欢的可不是她这种类型。”
  拉朱瞥她一眼,淡淡道:“怎么不可能?就不兴人家换换口味?非要喜欢你这种?”
  顾澜轻嗤一声,继续往前走:“你同我争辩这个没有意义。”你连侯爵的床单都没摸过,能懂什么?
  “哦,”拉朱不紧不慢地跟上来,“同样的话还给你。”你说得再多,也改变不了娜塔莎已经上位的事实。
  两人对视一眼,竟同时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。
  “这都是其次。”拉朱的声音沉了下去,走廊里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,“我把你接回来,是因为有件更紧急的事。”
  顾澜侧目看他。
  “娜塔莎趁你不在,偷了你的印信。”拉朱语速加快,其中的焦虑掩饰不住,“她通过马克佛下了指令,动用你名下那个离岸基金的杠杆,做空了马勒博罗伯爵参股的一支联邦基建信托基金。”
  顾澜的脚步彻底停住了。
  “她的本意,是想绕过夫人,用你的账户和渠道,私下狠狠捞它一笔。那支信托当时正因环保争议和成本超支问题股价低迷,看起来是绝佳的做空机会。”拉朱的声音里透出冰冷的嘲讽,“可惜,她太心急了。刚建立巨额头寸不到一周,美联储突然释放强烈加息预期,全球基建类资产应声暴跌,但英国政府随即宣布了超预期的新基建刺激计划,那支信托作为重点标的,股价逆势狂飙,一天之内涨了百分之四十七。”
  他顿了顿,看着顾澜逐渐绷紧的侧脸:“她的空头头寸在轧空行情里瞬间爆仓。不仅你基金里原有的本金亏光,还因为高杠杆,倒欠了经纪商和交易对手方一大笔钱。而那里面,有马勒博罗伯爵投入的大笔资金。”
  顾澜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,随后,一层薄红的怒意染上眉梢。那些钱固然重要,但是那愚蠢的冒进,由此会带来更大的麻烦。
  公爵夫人三令五申,绝对不要跟马勒博罗伯爵有任何资金往来。此人狂妄无忌,行事霸道,睚眦必报。亏了他的钱,就等于在他脸上扇耳光,他绝不会善罢甘休。
  “我发现之后,第一时间以你的名义紧急致歉,并提出用资金补偿他全部损失。”拉朱的声音绷紧,“但没有用。他拒绝了。”
  他看向顾澜,眼神复杂:“你知道他对你……一直兴趣浓厚。过去碍于侯爵和夫人的面子,他还能按捺几分。这次,是他亲手抓住了把柄。”
  指尖微微发凉。她当然知道,被那双浑浊而粘腻的眼睛缠上的感觉,至今想起仍觉得胃部不适。
  “还有,”拉朱深吸一口气,“你提前修完学分,挤出时间去大洋彼岸的事。伯爵是蒙特霍利约克学院的校董会成员之一。他以你‘长期缺勤、不符合学位授予规定’为由,暂时扣住了你的毕业证和学位授予文件。校方通知,需要你亲自返校澄清所有学术记录与出勤问题。”
  顾澜沉默了片刻。
  “这件事,”她缓缓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,“夫人知道吗?”
  娜塔莎怕事情彻底闹大,更怕夫人知道她惹上伯爵,所以一直死死瞒着。”拉朱摇头,“她只敢私下用贝德福德侯爵的名头去周旋,但显然没用。伯爵不吃这套。”他话锋一转,语气更沉,“不过,克里斯塔,你要想清楚。娜塔莎从马克佛那里,已经知道你这一年半并非一直待在南哈德利的学校里,而是去了东方。”
  顾澜的心往下沉了沉。
  公爵夫人一直忌讳她与顾家有任何联系,尤其是万云暴雷之后。夫人知道此事,会有什么反应她无法预估。即使夫人现在知道了娜塔莎捅的篓子,在贝德福德侯爵和那位莫斯科富豪面前,为了维持大局和体面,也未必会对娜塔莎怎么样。权衡利弊,牺牲谁,保全谁,从来清楚。
  顾澜忽然问道:“那个俄罗斯富豪到底是什么人?”
  拉朱掏出手机,手指快速滑动,调出一份文件,递到她眼前。
  屏幕上的男人看起来大约四十多岁,典型的斯拉夫人长相,脸庞粗犷,眼神锐利带着长期身处高位的威严,背景似乎是某次高级别经济论坛。
  伊戈尔·弗拉基米罗维奇·索洛维约夫·彼得洛夫,叶利钦时代垄断西伯利亚的铝业寡头。普京上台之后一直对他不满,22年俄乌战争爆发之后,他逃到纽约,并且在公开社交媒体上强烈谴责普京发动战争,试图以此换取政治庇护和资产安全,但用处不大。
  下一页是几份美国官方文件的模糊截图。司法部在调查他名下离岸公司涉及的跨国洗钱和违反制裁令;财政部外国资产控制办公室(ofac)盯紧了他海外资产的每一笔异常转移;而某些情报机构,则对他是否真的与莫斯科彻底切割,抱有极大的兴趣。
  看来川普铁了心想吃这块肥肉。就等着一纸制裁名单正式落下,然后名正言顺地瓜分。
  最后一张是近照。照片里的彼得罗夫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大半,脸庞浮肿,眼袋深重,满脸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焦虑,与之前意气风发的形象判若两人。往上一滑,1954年生人。
  顾澜看着照片,眉头蹙起:“他都这么老了。”而娜塔莎,今年才刚满十八岁。
  拉朱愣了一下,随即哑然失笑,无奈的摇摇头:“没想到你第一反应竟是这个。”他收起手机,“不过,也只有你会这么想。娜塔莎可是欢喜得很。毕竟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。随手漏一点,也够她享用不尽了。”
  同样出身前苏联势力范围,同样从东正教改信天主教。而娜塔莎是早已皈依的先驱,一个完美的同类与监视者人选。有她在彼得罗夫身边,这边才能更放心这位处境微妙的富豪。
  “我倒是理解为什么选她了。”
  只不过……
  “再怎么说,这个彼得罗夫也是丧家之犬,侯爵何必要伸手,为他如此大费周章?”甚至不惜抬高娜塔莎的地位来促成此事。
  “旧债。”拉朱言简意赅,“彼得罗夫的父亲,二战时在北冰洋航线上担任运输船队的指挥官,救过时任海军中尉的老侯爵。所以侯爵答应帮他活动,试图在美国的制裁名单正式落地前,想办法把他的名字拿掉,或者至少,保住一部分可以转移和操作的资产。”
  只是如此吗,贵族圈里,某些陈年旧债和轻飘承诺,真的比眼前的利益更要紧吗?
  “你还管这么多做什么?”拉朱收起手机,语气重新带上了焦躁,他瞥了一眼走廊尽头,“当务之急,是想办法脱身。我已经帮你订好了明天清晨最早一班从曼彻斯特飞波士顿的机票。你先回学校避避风头,伯爵的手再长,在美国总要收敛几分。毕业证和印信的事,再从长计议。”
  顾澜却站在原地,一动未动。日渐西沉,光线勾勒出她挺直的侧影。“拉朱,你要是真为我好,就不该让我回来。”
  拉朱一怔。
  “现在回来了,”顾澜转回头看他。“你以为,我还走得掉吗?”
  她望向走廊深处那片更浓的阴影,仿佛眼神能穿透墙壁:“我一踏入这座庄园,伯爵那边必然立刻得到了消息。你信不信,他甚至可能等不及今晚的晚宴结束,就会派人来请我。”
  拉朱的脸色变了变,嘴唇抿紧。他无法反驳。伯爵嚣张和无所顾忌,为达目的不择手段,且享受凌虐过程,简直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撒旦。
  远处隐约传来瓷器轻碰和压低的说话声,是帮拥在准备劳务。沉默在昏暗的走廊里蔓延,带着令人窒息的质感。
  “那既然这样,”拉朱终于再次开口,“我还有个应急方案。”
  “什么?”
  拉朱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示意她继续往前走。两人沿着铺着厚地毯的走廊无声前行,拐过一个弯,穿过一道悬挂着厚重挂毯的拱门,不知不觉,来到了庄园另一侧的翼楼。
  这是庄园的教习室。
  最后的天光透过尽头高大的拱窗照进来,将眼前宽敞的房间映照得还算明亮。壁炉里烧着旺盛的柴火,空气温暖,却隐隐漂浮着粉笔灰和女孩子身上淡淡的香皂气味。
  大约有十几个肤色各异的女孩子,最小的看起来走路还摇摇晃晃,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模样。她们穿着样式简单整洁的深蓝色连衣裙。
  看起来刚结束一堂课,正三三两两地收拾书本,或低声交谈。她们的容貌姣好,举止被训练得十分拘谨,但眼神里却依然掩饰不住这个年纪特有的活泼与好奇。
  深色套裙戴着眼镜的法语家庭教师马丹妮夫人正在讲台前收拾教具。见到顾澜进来,她微微一愣,随即朝顾澜恭敬地点了点头,算是打招呼,然后便抱着教案安静离开。
  这十几个女孩子是第一次见到顾澜,有些好奇地偷偷打量她,窃窃私语稍大了一些,似乎在猜测这位气质清冷的年轻女子是不是新来的老师。而当顾澜身后的拉朱完全走进光线里,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了。所有女孩都迅速低下头,敛起笑容,不敢再交头接耳,压抑的畏惧在空气中弥漫开。
  “这些孩子是新来的,你不认识很正常。”拉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仿佛在介绍一批新到的货物。
  公爵夫人艾米利亚·冯·卡文迪许·本廷克,一向以慈善和博爱闻名于上流社会。她经常通过合作良好的慈善基金会与修道院,慷慨地收留那些身世凄惨无家可归的孤女或弃婴,将她们接到身边,给予温饱和庇护,以及真正淑女应有的教育。学习优雅的法语,鉴赏古典艺术与音乐,掌握基本的社交礼仪。实在是慈悲为怀,贵妇之中的典范。
  而既然善事做了,自然要做到底。等这些女孩子成年,举止谈吐皆可登大雅之堂后,夫人便会根据她们各自的特点与潜力,为她们精心安排锦绣前程。或许是某位繁忙的上议员身边,有情趣格调,安分守己的长期女友;或许是某位商业巨擘身侧,体贴解语,出厅入堂的优雅伴侣;又或许是哪位有着特殊癖好与收藏欲的王公大臣,想要一位出身清白,绝对驯服的首席情妇……
  拉朱走到后排角落,指了指一个蜷缩在座位里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女孩,“你,出来。”
  那女孩看起来格外瘦小,几乎是皮包骨头,典型的印度雅利安人长相,皮肤雪白,头发黑而卷曲,用一根最简单的黑色皮筋勉强束在脑后。她身体明显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低着头,几乎是蹭着地板,一点一点地挪了过来,始终不敢抬头。
  拉朱从讲台上拿起一份刚刚批改完的法语试卷,似乎是这个女孩的。扫了一眼,卷面上红叉叉几乎连成了片。
  他有点尴尬:“看来马丹妮夫人教得不够尽心。我这就安排,给她单独补课……”
  “没必要。”顾澜出声打断,接过那张试卷,目光落在旁边填写的年龄上——13岁。她的眉头也蹙了起来,不满的抬眼看拉朱,“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小的孩子?”
  拉朱迎着她的目光,理直气壮:“卡马体普拉。”印度孟买卡马提普拉,全亚洲最大的红灯区之一。
  拉朱看了一眼那个因为听到地名而身体缩得更紧的女孩:“我在那里处理一些事务时碰到了她。虽然年纪小,但已经是那个街区颇有名气的头牌了。我觉得以后或许能派上些用场,毕竟,她足够新鲜,也足够便宜。”比如现在,用她去应付伯爵,就是很划算的买卖。
  顾澜没说话,她沉默地看着那个瘦小的女孩,女孩始终低着头,只能看见她颤抖的眼睫。过了几秒,顾澜伸手,轻轻握住女孩微微发抖的手腕。
  “跟我来。”
  女孩怯生生地抬头,飞快地看了顾澜一眼。那是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,本该清澈懵懂,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恐和麻木,以及被苦难磨砺出来的谄媚与讨好。
  顾澜拉着她,走向教习室隔壁的小房间。
  小房间里陈设简单,只有一张小圆桌和两把椅子,顾澜松开手,在那女孩面前微微蹲下身,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。
  “canyouspeakenglish?”顾澜语速放得很慢。
  女孩愣了一下,点点头,细若蚊蚋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:“y…yes,miss.”她们那里,经常有说英语的客人,这是谋生的基本技能,甚至比母语更重要。
  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  女孩在脸上堆起一个谄媚而熟练的笑容,几乎是条件反射般,吐出一个音节古怪的印度名字,带有粗俗的侮辱性质,显然不是她的本名。
  顾澜没有计较这个。她看着女孩的眼睛问:“你知道娜塔莎吗?”以娜塔莎的性格和急于立威的心态,一定会想方设法在这些新来的后辈面前展现自己的地位。
  果不其然,听到娜塔莎这个名字,小女孩的脸色瞬间变了。那谄媚的笑容僵住,眼底掠过深刻的畏惧。
  顾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,又问:“你想过娜塔莎那样的日子吗?”
  小女孩的脸上,畏惧依然存在,但深处,却慢慢浮起难以掩饰的羡慕和向往。娜塔莎穿着华美的衣裙,佩戴昂贵的珠宝,在庄园里似乎拥有一定的地位和自由,还能接触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……对她这样从地狱最底层爬出来的人来说,简直是天堂般的景象。
  顾澜她伸出手,轻轻理了理女孩额前有些散乱的黑发。“你从今以后,就叫鸢尾(iris),好吗?”
  女孩,不,鸢尾,怔怔地看着她,似乎不太理解这个名字的意义,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。
  “今晚,有一个很重要的庆典。”顾澜继续说,声音依旧平稳,“你跟我一起去参加,好吗?我会告诉你怎么做。”
  鸢尾用力点点头。
  “很好。”顾澜站起身,“那么,鸢尾,现在你需要去做第一件事:去认认人,熟悉一下环境。现在去请我们今晚的司机,埃文斯先生来找我。你就说,克里斯塔小姐有些关于行程的细节,需要和他最后核对一下。记住怎么说吗?”
  鸢尾努力的重复了一遍,口音很重,但意思清楚。
  顾澜点点头,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:“去吧。”
  拉朱靠在走廊的栏杆上,指间燃烧的烟雾袅袅上升,模糊了他的脸。
  “你在跟她聊什么呢?”他问。
  顾澜走到他身边,也望向窗外开始沉入暮色的湖面。她微微一笑,没有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