乍然间，余杭街口暗涌起一道幽光。
  光影自虚空裂开，两列身披官将甲胄的神兵无声踏出，衣袂翩飞，却不惊尘土。铁靴落地，街市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按住，喧哗尽敛，宁静至极。
  为首的神祇身形高大，手执笏板，头戴官帽，面容一半玄黑一半素白，阴阳分界分明。他缓步而来，气息森严而不怒自威。
  白贞见神祇骤临，心头一凛，立时收手，化作一道遁光，倏忽远去，不敢久待。
  悬青却已认出对方身份，当即敛去锋芒，拱手一礼，语气多了几分克制与客气：
  ＂太华山门人今日行至余杭，意外与白蛇精交手，惊扰凡间，还请阴阳司公见谅。＂
  阴阳司公淡淡一笑，虽话不多，却显然识得这位太华山的小神尊。
  ＂还请小神尊代为转达，＂他说道，＂临安城隍众神将，恭请白虎神尊得空闲时，来临安走走。＂
  ＂那是自然。＂悬青应下，目光掠过街口这般阵仗，心中生出几分疑惑，＂不知阴阳司公率众官将现身此地，是为何事？＂
  阴阳司公并未立刻作答，只抬眼看向方才被人搀扶下来的李庭芝。他抬手一指，语气平静：
  ＂近日土地公事务缠身，我代土地神前来，接引一位善人魂魄。＂
  悬青听懂了这句话的分量，心头微微一沉。他侧目望向李庭芝那张，与他师父几乎无异的面容，此刻却苍白狼狈，气息奄奄。
  他喉间发紧，低声问道：
  ＂她，是注定今日离魂而去吗？＂
  阴阳司公颔首。
  ＂李氏庭芝，年二十一，寿元虽未尽，早亡。＂
  ＂却因秉性良善，怜悯护生。本官依城隍公的旨意，前来询问李氏的离魂之愿。＂
  悬青心中一阵说不出的堵闷，仍忍不住追问：
  ＂神尊，在下有一事不解。李氏既为善人，为何命数如此之短？善人命短，岂不有失天道公允？＂
  阴阳司公踏前一步，走到那尚存一息的躯体旁，俯视片刻，方才开口：
  ＂李氏庭芝，前生源于巫山而生。瑶姬殒身，其尸身化作瑶草。＂
  ＂仙草成灵，方化仙子。＂
  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，像是在陈述一段早已写定的命簿。
  ＂瑶草仙子曾在天界与黄医官相恋，因缘未允，触犯天律，双双被贬凡尘，历人间之劫。＂
  ＂然瑶草仙子功德不足，她性情纯善，至情至性，却于凡世二十一载，只行小善，未立大功德，寿元自然难以增添。＂
  悬青听得胸口发闷，忍不住道：＂如此一来，她与黄医官这一世，岂非仍旧无缘？＂
  阴阳司公神色不变，只淡淡说道：
  ＂二人于此世本为正缘相连。奈何凡尘多磨，命数未圆。＂
  ＂只能待下一世，再续前缘，方能真正进入考验。＂
  悬青沉默了片刻，终究还是没能将心中疑问压下去。
  ＂敢问阴阳司公，＂
  他语气依旧克制，却明显绷紧，＂方才神尊所言的离魂之愿，究竟是何意？＂
  阴阳司公没有立刻回答。
  他低头翻开手中的账本事记，纸页无风自翻，纸上字迹顿时冷冷浮现。
  ＂李氏庭芝。＂
  ＂寿元载于册上，为二十七。＂
  悬青一怔。
  ＂然其现世年岁，仅二十一。＂阴阳司公合上账本，语气平直，＂尚余六年。＂
  ＂若她此刻自愿离魂，不恋凡躯...＂
  ＂本官便带其魂魄回城隍庙，暂寄香火之下，静候寿元将至，再送轮回。＂
  悬青心头一紧，立刻追问：＂那若她不愿离魂呢？＂
  阴阳司公抬眼，看了他一眼。
  那目光不冷不热，却像是在看一个尚未读懂条款的旁观者。
  ＂既贪恋身躯，不愿离魂，＂
  ＂那便需魂困其身，直到寿元真正耗尽。＂
  ＂痛、衰、败、腐...皆需亲受。＂
  悬青听得一阵发寒，他虽知晓人身难得，为人也不易。
  却未知，是如此辛苦。
  他尚未完全明白这其中的区别，阴阳司公却已不再给他思索的余地。
  神祇上前一步，笏板微抬，在李庭芝眼前轻轻一晃。
  没有法诀，没有雷霆。
  只是一个极其寻常，却不容抗拒的动作。
  下一瞬，李庭芝的魂魄骤然离体。
  原本昏暗且模糊的世界，仿佛被人猛然擦亮。
  街口的光影，阴阳的边界，神兵肃立的身形，全都清晰得过分。
  她踉跄了一下，才发现自己已然起身。
  诡异的是，她清晰见到，
  在地上...那个气息断绝，面色灰白，正被人扶着，静静躺着的女子。
  正是她的身体。
  李庭芝怔住了。
  一股迟来的恐惧顺着魂魄漫上来，她下意识移开视线，不敢多看，只仓促地扫过街口的神兵，阴影中那张一黑一白的神祇之面。
  那目光太冷，她本能地避开了。
  直到，她看见了悬青。
  那一刻，她的魂魄几乎是本能地定住，仿佛溺水之人终于看见岸。
  她认得他。
  也记得他是很多年前，在破庙里，那个劝她不该轻生的男子。
  ＂是你...＂
  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，却并非哭腔，而是确认现实的急促。
  悬青望着她的魂魄，周身原本未散的戾气悄然敛去，语调不自觉地放缓：
  ＂李姑娘。＂
  ＂很抱歉，每一次你见到我，似乎都在你最困难的时候。＂
  他侧身让开半步，介绍道：
  ＂这位，是临安府城隍庙的阴阳司公。＂
  ＂今日，正是来接你魂魄的神官。＂
  阴阳司公微微颔首。
  李庭芝猛然意识到什么，转头望向地上那具身体，声音发紧：
  ＂我..我这是...死了吗？＂
  ＂尚未。＂阴阳司公答得干脆，＂但也不远了。＂
  也不拖泥带水，直问:
  ＂李氏。＂
  ＂本官今日前来，只问你一事。＂
  ＂你，可愿随本官离开？＂
  李庭芝彻底怔住。
  ＂我不明白。＂
  ＂跟你走...是什么意思？＂
  ＂我若死了，又该去往何处？＂
  阴阳司公语气依旧冷静：
  ＂你寿元尚余六年。＂
  ＂本神此来，是问你...是否愿意提早离开人间，入城隍庙中暂修。＂
  ＂待寿元将尽，本神自会送你入轮回。＂
  李庭芝摇头，难以理解：
  ＂可我若不想走呢？＂
  ＂既然还有六年寿元，为何一定要现在离开人间？＂
  阴阳司公没有回答她。
  他只是抬手，指向地上那具身体。
  ＂你们自己看。＂
  那语气，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值一提的事实。
  ＂她这副身躯...＂
  ＂便是寿元未尽，又还能存多久？＂